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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4月25日,彭劍斌在北京慕田峪長城。這是他第二次到北京,第一次到長城 圖/受訪者提供
現(xiàn)代人多覺得袒露內(nèi)心的抒情是可恥的,但總有人著迷于偶然、詩意書寫和抒情行為?!拔覀円呀?jīng)從現(xiàn)實生活中一路走來,我們不想再經(jīng)由現(xiàn)實這條道路回到作品中去?!?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孫凌宇 實習記者 劉家如
編輯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身在異鄉(xiāng)的年輕人 花45塊錢在寺廟門口成堆的小商品中挑的吉祥物,果然,這次又忘了帶上臺。那是一個木頭做的球,網(wǎng)球般大小,估摸是空心,掂著不沉。它被坐在臺中間的小作家( 他享受這個稱謂,相比于成為大作家,他更向往成為小作家 )從長沙帶到北京,原本指望可以捏在手里緩解發(fā)言時的緊張,但書店又熱又悶,他感到呼吸困難,幾乎要昏過去,壓根沒時間想這檔事。木球上刻的“吉祥如意”四個字,他清醒后不忘于事無補地向旁人介紹,“我老婆的名字里面有個‘意’,吉祥如意就是像我老婆一樣吉祥。” 幾年前,妻子第一次在現(xiàn)場見識過他總在亂動、無處安放的手后,便建議他再碰上類似的活動,就帶塊石頭,可以在手上盤,他照做了。這次新書《寂靜連綿的山脈》出版,在北京接連舉辦幾場活動,妻子隔著屏幕看完直播,結(jié)束后都說,你沒有帶球。 聽起來親切友好的讀者見面會從一開始就給他留下了災難的印象。2012年他受邀去上海的一個小書店,那時他剛出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和店員以及老板一起,眾星捧月地圍著聽眾席的獨苗,那人也不是特地前來的讀者,只不過剛好在逛書店?;顒愚k得臨時,沒來得及宣傳,但彭劍斌不愿陷入這種安慰,過了十幾年仍認為,“宣傳了可能也沒人去,因為不知道你是誰?!? 他算不上絕對的內(nèi)向,但也確實不擅交際。大學畢業(yè)后做過很長時間的業(yè)務員,推銷過燈具、窗簾、小區(qū)草坪等各種產(chǎn)品,忍受過各種尷尬。無從預料的讀者提問有時會猝不及防地把他拉回曾經(jīng)在銷售會議上走神無措或是與縣城五金店鋪老板面面相覷的現(xiàn)場。他不知如何清晰闡釋自己那些依賴感覺而非嚴謹思索的寫作。 當編輯陳凌云看過他的稿子,確定要出他的書后,他第一時間提出唯一的要求:“不能讓我去參加那些宣傳活動?!睕]過多久,2020年,對方從理想國離職,創(chuàng)立了鑄刻文化,團隊員工迄今增至四人。彭劍斌又只好屈從于惺惺相惜,在他眼里,突然變成個體戶之后,這種機構(gòu)就跟沙縣小吃老板開個小店一樣,很不容易,“我肯定希望他能回本,至少不要虧錢?!? 新書的誕生直接關(guān)乎陳凌云的邀約,他成立鑄刻初期就想做原創(chuàng)文學,此前在《西湖》雜志上看到彭劍斌寫的一篇《在異鄉(xiāng)將承受減少到無聲》,“被語言驚詫到了”,他從中讀出了法國新小說的調(diào)性,認為這個素未謀面的作者寫出了“身在異鄉(xiāng)的年輕人的孤寂”,甚至,“把我心里想要的文學的感覺都寫出來了?!? 他一下子簽下了彭劍斌的兩本書,其中《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是再版,《不檢點與倍纏綿書》則是塵封了十幾年的舊作,并承諾出版他接下來寫的新小說,這番帶著行動力的誠摯認可為其提供了重新寫作的契機。那時的彭劍斌已經(jīng)七年沒寫,他一邊繼續(xù)修改舊作,一邊開始新的創(chuàng)作。為了抓住剛剛出現(xiàn)的感覺,他白天在教育報刊集團做編輯,下班后徑直回到在單位附近租的單間,而不是家。就這么寫了兩年,伴隨著規(guī)劃帶來的壓力和久不提筆的自我懷疑,越寫越困難。他現(xiàn)在肩負了旁人的期盼,再也不是那個對業(yè)績吊兒郎當、一心只想在出差途中寫小說的推銷員,那些肆無忌憚的語言狀態(tài)、無人問津的暢快、半躺在旅館床上瞎寫的幸福時光( “小旅館一般是沒有桌子的,你只能坐在床上寫。那時我還沒有電腦,一般都帶個本子,帶支筆,本子是代理商兒子的作業(yè)本,有時也就是幾張零散的白紙” ),他確定,都已成了過往。 之前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他會很興奮,不斷地重讀。這回卻每讀一次都越不自信,最難受的是與小說集《寂靜連綿的山脈》同名的那篇。初稿費時費勁地寫了差不多六萬字,幾乎每寫完一篇他都會立馬發(fā)給陳凌云看。對方看完這篇后,默默地在微信上發(fā)來一個紅包,說辛苦了,去買杯咖啡喝一下吧。彭劍斌心想,完了,真的寫砸了。 水泥洞 多次修改后,陳凌云已感到十分滿意,新書面世后,也出現(xiàn)了不少視之比前兩本更老練成熟的聲音。彭劍斌本人卻無法從顧影自憐中走出來,他認為寫出這些更具故事性、更現(xiàn)實的文字的自己像個“巨翅老人”,再也飛不起來了。 讀者的喜愛在他看來是對現(xiàn)實主義的靠攏,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背叛。他認為前兩本書里那些天馬行空或來源于夢境的小說,雖然也有現(xiàn)實的因素在里面,可以跟現(xiàn)實中的人和物對上號,但“它的骨子里還是現(xiàn)代主義的,而不是去老老實實地講一個故事”。他擔心配不上非常不現(xiàn)實主義的新書封面,拔白發(fā)似的把文字中的現(xiàn)實主義因素剔了一遍又一遍。 同名小說的前半部分寫他與女友的都市生活,癥結(jié)出現(xiàn)在后半部分,主人公接到爺爺去世的消息后回到農(nóng)村送葬,“寫不出我心里預想的那種效果,我不滿意的是后面就開始跌到地上去了,變成了寫青年人都出去打工、農(nóng)村只剩下老人的一種大家都知道的現(xiàn)象?!? 而他真正想表達的,是在這一具體事件中各人奇妙的心理,“就是爺爺死了,爸爸又摔傷了。爸爸不能參加爺爺?shù)脑岫Y。你在葬禮上成為全家唯一的代表,還要想著爸爸這個時候的心情,自己又有點愧疚,因為自己貪戀女朋友的溫存故意回來晚了,很復雜的那種心情。” 他毫不避諱,想一直寫內(nèi)心的想法,想要一直抒情。由于在貴州跑過多年業(yè)務,他對《路邊野餐》很有感觸,反復觀看后,覺出自己跟畢贛有些相通的地方。“我和畢贛對現(xiàn)實生活做出的反應,興趣不在事物的實質(zhì)性上,更多地在于事件的形式、不同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和碰撞上,對偶然的迷醉,對詩意書寫的著迷,甚至對現(xiàn)代人所不齒的抒情行為的熱衷。大家都不喜歡抒情,因為抒情是袒露內(nèi)心,而袒露內(nèi)心是可恥的,但對于我們這類人來說,抒情是不可避免的,是一定會發(fā)生的,我們已經(jīng)從現(xiàn)實生活中一路走來,我們不想再經(jīng)由現(xiàn)實這條道路回到作品中去?!? 感覺不對勁時,他就像馬里奧撲騰著頂磚塊那樣,“非得給他來一下?!彼麑懽约涸跔敔?shù)撵`前久跪不起時的心理活動:“等下一次,奶奶死的時候,我一定要穿一條厚褲子,并且綁上護膝?!边@些抽離、詼諧的感覺成了他的救命草,作為跟別的農(nóng)村題材小說區(qū)分開來的記號。 它們同樣吸引了那些擅長苦中作樂的人、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窺出輕松爛漫一面的人。這樣的人,比如陳凌云,從不覺得所有人濟濟一堂的單間辦公室局促,他看著窗外被欄桿擋住的大陽臺,鴿子飛來時,與伊斯坦布爾的風情無異;在沙發(fā)上休息時,背后填滿藍天,又瞬間切換成了馬爾代夫的景觀。他喜歡彭劍斌書里那些緊張兮兮的幽默感,和類似在廠里打工重逢的發(fā)小冷不丁問一句橢圓形面積要怎么計算的橋段。這樣的人,其實跟彭劍斌也很像。 曾經(jīng),世界上只有零星幾個愛好文學的網(wǎng)友知道彭劍斌的寫作。其中之一是小說家金特,他第一次和彭劍斌見面是在廣州,十幾年前,地點在怡樂路的博爾赫斯書店( 現(xiàn)已搬遷 )。初步印象是這個人有點羞澀,跟人說話就看別處,時不時推一下眼鏡,喉音和鼻音混成一團。個頭不高,敦敦實實的,穿衣打扮也普通,整體氣質(zhì)跟他的業(yè)務員身份可謂高度一致,感受不到文學氣質(zhì),但他身上有股肉頭肉腦的可愛勁,讓人覺得親切。 金特幾年前在文章里回憶,“彭劍斌結(jié)束了業(yè)務員的生活,重回廣州,在怡樂路租了一間像廠房的老房子。地面沒地板——水泥的,四周也是水泥色的,總之,感覺像個水泥洞。那段時間,我和另兩位小說作者天天來這做客,聊天,打邊爐,逗貓,打撲克,打麻將……彭劍斌樂呵呵地陪我們玩,沒見他愁過,永遠樂呵呵的。相識這么久,其實,那個水泥洞里的彭劍斌是讓我最動容的。”▲2023年4月22日,在北京碼字人書店與讀者交流,從左至右:孫智正、彭劍斌、孫一圣、陳凌云 圖/受訪者提供
奇遇 他與金特應雜志約稿,互寫對方,相比起金特塊狀的著筆,彭劍斌的描述明顯更聚焦于一個個的細點:“十多年前,我到廣州找工作,暫時寄住在金特那里。有一天晚上,金特在睡覺,他讓我23點叫醒他。到了22點50分的時候,我突然猶豫起來,不知道要不要叫醒他。在那片刻的遲疑中,我應該是短暫地觀察過他吧。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了解他,關(guān)于他的內(nèi)心世界,我根本一無所知。他為什么要求在23點醒來?依據(jù)哪一條心靈準則賦予了自己這種權(quán)利?既然第二天一早還要上班,那為什么不一覺睡到天亮呢?而且,23是一個質(zhì)數(shù)呀?!? 那時還在博爾赫斯書店上班的馮俊華與他們共享了這段時光,彭劍斌還在做業(yè)務員時,但凡去廣東出差,總會到廣州來找他。每次手上都拎著不同的產(chǎn)品,第一次見面時,他拎著燈具來慶祝馮俊華主持的“ding-ding-fing!合作社”的開幕。合作社空間簡陋,位于城中村的二樓,沒有空調(diào),彭劍斌立馬去附近買了個吊扇作為開張禮物。 馮清楚記得那天是6月3號,因為是卡夫卡的去世紀念日,二人當晚聊卡夫卡聊了通宵。2009年,他拉著彭劍斌一塊成立了“副本制作”,編印一些按需制作的文學小冊子,旨在發(fā)掘年輕的默默無聞的作者,供同行交流,讓做出版的朋友看到“需要某種判斷力才能看到的東西”。2012年,馮俊華與廣東人民出版社合作出版了彭劍斌的短篇小說集《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最后滯銷的1000本由他掏了一萬塊自行消化,至今還放在他位于陽江的老家。 第一筆版稅用完之后,彭劍斌找了份送快遞的體力活。聽到這個消息,金特心里一驚,第一個念頭是很難過,“小說作者難道離體力活就這么近嗎?這個社會怎么回事?我們的命運就沒一點支撐嗎?可有什么辦法呢?為了生計,被迫去做體力活?!? 馮俊華倒坦然得多,他當時也在餐廳兼職送外賣,而且由衷認為這一類物質(zhì)性勞動能為他人提供切實的幫助,比很多虛無縹緲的工作都更有價值。他不僅口頭支持,閑時還會騎車到芳村,陪彭劍斌一起送快遞。直到有一次彭劍斌重感冒,不能上班,眼睜睜望著如約而至的快件不斷堆積在住處門口。這些即便通宵也送不完的紙箱令后者心生絕望,沒過多久便辭職去了長沙。 2017年,馮俊華離開了博爾赫斯書店,但“副本制作”還在繼續(xù)。他關(guān)心當代漢語,希望通過出版、社群實踐等推動創(chuàng)作,而選擇作品的標準則主要看作者能不能理解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并匹配語言狀態(tài)。如今,回看10年前為彭劍斌出版的兩本書,馮俊華仍然為彭在敘述上的細膩處理而激動,“他在藝術(shù)上特別聰明,狡猾得來又敢打硬仗,分寸感、想象力都是身體性的”,即使“我們不是多么特殊的個體”。 新書《寂靜連綿的山脈》出來后,彭劍斌顯得惴惴不安,追問老朋友們怎么看。馮俊華的感覺是,彭劍斌在語氣的運作方面變得更熟練了,畢竟以40歲的閱歷和精力去回應二十多歲時的生命經(jīng)驗,很容易在認知結(jié)構(gòu)上打滑,需要用風格去彌合錯位。彭依然有寫出動人句子和場景的能力,但所謂“寫不出想要的效果”,在馮看來,不能簡化為現(xiàn)實主義還是現(xiàn)代主義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可能出于“對理解的要求和難度都增加了,和十幾年前比,社會的變動多劇烈啊”,相應的,新小說中的描述也變多了,因為敘述是需要理解來支撐速度的。 他總結(jié)道:“看新作就像他特意請大家吃飯,菜做得很用心、材料有保證,但搭配來去差不多,不容易記住哪盤是哪盤。不過作者的形象是更清晰了,會看到這個人在毛玻璃門后面忙活,看不清身體但邊緣有一圈光,他對生命中的材料反復掂量,追隨自己的敏感,你可能覺得和他可以熟絡、他也有耐心傾聽你。其實他很尷尬的,是為了逃避沉默才一直講自己的故事?!? 2019年夏天,闊別多年后,彭劍斌與金特在長沙見面。在金特眼里,彭劍斌沉靜了許多。那幾年,他結(jié)婚生子,經(jīng)營著穩(wěn)定的生活;心里則向往著卡夫卡《美國》里16歲被父母突然送到美國去的少年,不斷碰上奇遇,經(jīng)歷新鮮的事情?,F(xiàn)實卻略微乏味,以至好幾年沒寫,沒有什么能夠激起寫作欲望。 金特鼓勵他重新寫作,他則勸金特多打磨語言。目睹他焦慮而欲言又止的神情,金特想起他在《祝君晚安》里的那句“火車行進的樣子,像許多災難來臨的腳步”。彭劍斌寫過的句子不時跳入他的腦海,另一次是在沈陽的冬天,他看著大雪從天而降,突然想起《在異鄉(xiāng)將承受減少到無聲》,那個人,用樹枝捅進雪堆,樹枝的彈力震動了手心……“當時,雪的奧秘,一定被彭劍斌抓在了手里?!?關(guān)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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