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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為藝術(shù) 更為人生——作曲家莫五平傳略|世界新消息

編者按:


【資料圖】

2023年6月2日是原我校作曲系青年教師莫五平逝世30周年,在此謹以莫五平老師的妻子、我校音樂學系李淑琴教授撰寫的這篇紀念文章,表達我們對這位英年早逝的青年作曲才俊的緬懷之情。該文原作于2010年9月,在此又作刪節(jié)。

一、雁城之子

莫五平(1958.9.5-1993.6.2)

(1992,法國巴黎)

莫五平1958年9月5日出生于湖南省衡陽市,父親莫湛源是湖南長沙人,1940年考入成立于抗戰(zhàn)后方江西的國立中正大學,為該校第一屆社教系學生,受教于雷潔瓊、陳鶴琴等名師,畢業(yè)兩年后應邀創(chuàng)建中正大學附屬實驗學校并出任校長。母親王蘭金,江西安義人,1940年考入中國現(xiàn)代幼兒教育奠基人、著名兒童教育家陳鶴琴創(chuàng)辦的江西省立幼稚師范學校,受教于陳鶴琴,畢業(yè)后任教于中正大學附屬幼兒園。新中國成立后中正大學并入其它高校,五平父母則選擇發(fā)展前景看好的鐵路部門,于1950年舉家遷往新成立的中南鐵路總局所在地衡陽,后一直在衡陽鐵路從事教育工作。

父親莫湛源(1946,江西)

五平姊妹五人,排行老五,因此兄妹們稱他“莫老五”“五子”。這是一個友愛、整潔、充滿藝術(shù)情趣的家庭,母親具有良好的音樂感覺,并將陳鶴琴“活教育”理念帶入對子女的教育中。在母親的培育下,五姊妹不僅從小養(yǎng)成了干凈整潔的生活習慣,還常在母親的帶領下唱兒歌,吹口琴。母親會簡單地彈奏鋼琴,因此在母親伴奏下唱歌,成為家中的樂事。

與老婆婆、父母和兄妹的全家福

(1964,湖南衡陽)

左起:三姐莫三平、母親王蘭金、大姐莫小平、莫五平、老婆婆劉德菊、二姐莫又平、父親莫湛源、哥哥莫四平

母親種下的音樂種子在兩個兒子身上開花結(jié)果,長子莫四平隨本地陳德忠老師學習小提琴,雖僅習三年,卻在日后引領數(shù)位家人步入音樂門檻,五平即是其中之一,13歲隨兄學習小提琴,15歲考入衡陽市京劇團,三年后又考入衡陽市歌劇團。至今當時歌劇團的考官、作曲家楊青還清晰地記得五平的考試曲目——自己改編的現(xiàn)代京劇《杜鵑山》中的唱段《家住安源》,并常說起 “他的音樂感覺實在太好了”!

少年莫五平(1970,湖南衡陽)

五平家中諸方言共存,長沙話、江西話、衡陽話和衡陽普通話人人可講,以后在工作中五平又接觸到祁陽、邵東等地方言,夸張地模仿不同方言成為他日后的一種樂趣,并對他的創(chuàng)作不無益處。

宋代范仲淹名句“衡陽雁去無留意”之“衡陽”素與大雁相連,在我國民間傳說中,衡陽為北方大雁南飛以度過寒冷冬日的棲息地,故又名“雁城”。此地三江匯合,樹木繁茂,“壽山”南岳衡山巍峨聳立。這里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曾吸引過歷朝騷人墨客,尤其宋代,坐落于蒸、湘二水間、堪稱全國四大書院之一的石鼓書院,就吸引了蘇軾、周敦頤、朱熹等名家至此行教。而生于此、晚年隱居此地十余載,潛心著書立說,終成一家之言的明末哲學家王船山更被衡陽人引以為驕傲。衡陽音樂傳統(tǒng)悠久,民間資源豐厚,古琴杰作《瀟湘水云》即是郭沔客居衡陽時,遠望瀟水、湘江合流處升騰的氤氳霧氣的有感而發(fā)之作。歌曲《洞庭魚米鄉(xiāng)》中采納的著名南岳高腔,以及其它民歌、器樂合奏、漁鼓、皮影腔戲、花鼓和佛道音樂等多姿多彩的音樂樣式,更是這里鮮活民俗生活的寫照。

蒸水、湘江環(huán)繞左右兩側(cè)的衡陽石鼓書院,

右前方為來雁塔(2023)

五平幼時蕩漾其中,工作后,在經(jīng)常性的隨團巡演中或出于興趣貪玩模唱,或有意識地采集,久而久之,這些生動活潑、細膩中夾雜嘹亮、幽默中不乏含蓄的家鄉(xiāng)音樂演變成繁衍其藝術(shù)生命的細胞,在日后的創(chuàng)作中分裂出新的音響。20世紀80年代,五平在北京的錄音棚,就曾因為專業(yè)歌手的演唱難以唱出所需效果而親自上陣,即興演唱,談笑間新的“勞動號子”順口唱出,由此被同學戲稱為“民間老歌手”。荷蘭作曲家、新室內(nèi)樂團藝術(shù)總監(jiān)、20世紀90年代至今對中國音樂走向世界樂壇起了積極推動作用的姚艾爾·鮑斯(Jo?l Bons),也是因為1988年在北京聽了五平的演唱錄音,而堅定了委約中國作曲家為新室內(nèi)樂團創(chuàng)作的決心。

任衡陽市歌劇團演奏員時期(1977,湖南衡陽)

15至23歲,八年,五平雖未能象當今青年一樣在學校接受系統(tǒng)教育,卻也在劇團的工作中熟悉了諸種藝術(shù)語言,除擔任過小提琴、中提琴演奏員外,還開始嘗試指揮、作曲,并對戲劇理論及舞美、燈光的戲劇作用頗感興趣,期間曾擔任歌劇《情人》的指揮,參與《一個少女的遭遇》的作曲及《紅風箏》等一些歌曲的寫作。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改革開放的春風迅即吹到這個地處京廣交通要道的湖南省第二大城市,此時的五平正值青春躁動期,出于對外界強烈的好奇,曾試圖隨友人扒火車逃港,未遂;轉(zhuǎn)身投考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未果;于是當?shù)玫奖粓F里派送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進修指揮的機會,便毫不遲疑地北上京城隨陳貽鑫老師進修指揮。然而對五平來講,對外界的好奇絕非“進修”二字了得,他懷揣的是更大的理想,而在當時的體制下,離開劇團出來讀書只是他一廂情愿,團領導是不能同意的,但看五平主意已定,只好尋得“通融辦法”,先辭職后考試。在那個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辭職,意味著放棄鐵飯碗,如果不能考取,等待他的,將是再無生活保障的無業(yè)青年。體格并不強健的五平,此時既面臨辭職壓力,又承受失戀的痛苦,煎熬中學習的決心卻不曾動搖,他毅然辭去工作,參加了1983年中央音樂學院本科的招生考試。

20世紀80年代的中央音樂學院大禮堂

然而考試之路并非一帆風順。當年,他同時報考中央音樂學院作曲、指揮二系。作曲面試時,主考官、當時的作曲系主任江定仙教授不知從哪里聽說五平民歌唱得好,遂請五平演唱。五平自我感覺作曲的初試尚可,然而當他誠惶誠恐地在復試榜上尋覓自己的名字時,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落榜了,這該是多么令他心灰意冷的打擊!此時同為湖南老鄉(xiāng),已在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就讀的譚盾,鼓勵他去問個明白,但五平是沒有這個勇氣的,因為之前報考上海音樂學院時曾經(jīng)為此碰過釘子,非但得不到滿意答復,還會有被挖苦的可能,所以再不愿自討沒趣。于是譚盾向自己的主科老師、時任作曲系副系主任的趙行道老師提起此事,善良寬厚的趙老師馬上想到那個民歌唱得津津有味的湖南考生,并肯定他是過了初試的。趙老師沒有任何遲疑地找到教務處方友叔老師。方老師同樣以熱愛學生、工作一絲不茍著稱,聽到趙老師的話,加班連夜復查材料,終于發(fā)現(xiàn)是因五平同時兼報二系,鋼琴成績在指揮系,而作曲系沒有他的這項成績才導致復試榜上無名。趙老師、方老師拯救了五平,接下來的復試一一順利通過,并最終帶著十年工齡成為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的本科生。入學后方知,考學路上并非他一人艱辛,同班尚有一同學為考中央音樂學院被單位罰作清潔工一年之久,直至鬧到省委,才獲準考試資格。

與作曲同班同學和作曲系部分老師的合影

(1987,北京)

左起:郝健、高曉波、王樹、李瑞蓮、董葵、方兵、杜鳴心、李中、莫五平、江定仙、王非、吳祖強、許青、蘇夏、徐源、趙行道、戴宏威、牟洪

二、喜中亦有憂

1983年8月,五平踏上北上列車,帶著一絲欣慰,抱著重新開始的決心,離開雁城衡陽,來到中央音樂學院報到。從此,他在底蘊深厚的古都京城生活了七年,在此求學立業(yè)、結(jié)婚得子,也在此停止呼吸并長眠于西山。北京,成為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25歲,五平開始在人才輩出的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接受系統(tǒng)正規(guī)的專業(yè)訓練。入學頭兩年,不少作曲系老師對五平的評價都是有才能,基礎弱,因為出自他手下的和聲習題總和斯波索賓教材的思路不同,鋼琴演奏雖然感覺很好,可總不如班上的同學那樣自如。1985年,文化部教育局委托中央音樂學院籌辦并主持召開“全國高等音樂院校鋼琴共同課教學經(jīng)驗交流會”,五平被委以重任,向來自全國音樂院校的鋼琴共同課老師展示學院教學成果。也許由于生長在同操數(shù)種不同方言的家庭,不像一般中國學生彈不好復調(diào)音樂,彈奏巴赫的復調(diào)作品倒成了五平的拿手戲。于是他的鋼琴老師讓五平登上當年一號樓小禮堂的舞臺,彈奏巴赫平均律。聲音一出,果然音色圓潤飽滿,聲部線條清晰連貫、主次分明,同為鋼琴共同課教師的顧嘉琳老師馬上反應,哪來的這個學生,把巴赫彈得這么純正。然而話音剛落,臺上就開始“磕巴”起來。此時,只見五平的鋼琴老師黃佩瑩老師無奈地笑著。因為這對五平已非新鮮,畢竟兩三年的琴齡,任憑再好的內(nèi)心感覺,手指無論如何是跟不上的,于是臺上不能完整演奏的情況出在五平身上,黃老師也許已經(jīng)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1985年全國高等音樂院共同課教學經(jīng)驗交流會參會人員合影,第五排左5為顧嘉琳老師,第五排右2為黃佩瑩老師

五平在學期間,正遇學院將學年制改為學年學分制,為了充分發(fā)揮學生才能、提供更多學習機會,改革后允許學生在本院修第二專業(yè)。五平讀了作曲,可心中依然留戀著指揮,于是又考入指揮系,隨李華德教授學習,成為中央音樂學院第一批第二專業(yè)學生。五平的指揮對比鮮明,熱情奔放,雖然是第二專業(yè),考試成績卻不凡,曾經(jīng)得到整個指揮系學生主科成績第二的高分。然而三個學期后,當時的系領導以五平不參加指揮系會議,以及某部作品考試時未背譜為由取消了他的指揮學習資格,對此和善的五平著實憤憤不平了一段時間。

五平去世后,他的作曲導師、著名作曲家羅忠镕先生在為《莫五平作品集》(1994年《中央音樂學院學報》特刊)所作的序中提到:“五平在作曲上想法是很多的。對他來說,這方面倒是用不著作任何啟發(fā),我以為更重要的倒是如何使他的思想就范,如何把他的許許多多,甚至異想天開的想法納入可理解的形式”??梢哉f,“納入規(guī)范”概括了五平五年作曲學習的路程。他曾在姜夔老師班上學習視唱練耳,在劉康華老師班上學習和聲,在李吉提老師班上學習曲式與作品分析,在段平泰老師和戴宏威老師班上學習復調(diào)和配器。作曲主科則一年級隨徐源老師學習歌曲寫作,在“創(chuàng)作之家”——作曲系一年級學生作品匯報會上演奏了五平三首作品:藝術(shù)歌曲《水調(diào)歌頭》(男高音獨唱,[宋]蘇軾詞)、《聲聲慢》(女高音獨唱,[宋] 李清照詞)和單簧管獨奏《兒時的歌》。

1984年作曲系一年級學生作品匯報會節(jié)目單

雖然這只是一年級的習作,技術(shù)上沒有太多積累,卻還是展露出了五平寫作旋律的才能和創(chuàng)作個性,作品中有從南岳高腔上行大跳變化出的“明月幾時有”的戲劇性問詢,有京劇小生式高音假聲演唱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真誠祝愿,還有“尋尋覓覓”圍繞著E音上下旋轉(zhuǎn)裝飾而形成的抑揚婉轉(zhuǎn)的旋律和《兒時的歌》質(zhì)樸流暢的線條,難怪匯報會后被作曲家劉莊評價具有獨特的旋律寫作才能和豐富的線條感覺。另外,五平日后創(chuàng)作中所具有的著力挖掘人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感受和對人生命價值的深沉思考,真摯的抒情與強烈的戲劇張力交織的特點,也在三首作品中初露端倪。其中《水調(diào)歌頭》在1987年《音樂創(chuàng)作》舉辦的全國藝術(shù)歌曲征稿比賽上獲得特別獎,并發(fā)表于《音樂創(chuàng)作》1988年第2期。

《音樂創(chuàng)作》1988年第2期目錄與作品第1頁

二年級,作曲系師生開始“雙選”,五平經(jīng)過三思,選擇了時為中央樂團創(chuàng)作組成員、著名作曲家羅忠镕先生為自己的主科導師。羅先生不僅已經(jīng)有眾多創(chuàng)作成果,尤其已經(jīng)在現(xiàn)代音樂的創(chuàng)作上走在中國作曲家前列,并且有著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指導過多位畢業(yè)后頗具影響的作曲家,能在羅先生門下學習,五平自然感到榮幸。然而隨羅先生學習,又需做好有所舍棄的準備,因為功利地講,羅先生非本院教師,五平擔心這對他未來道路存在不利因素。事實證明,五平的擔心是多余的,倒是日后幾年的時間里,與羅先生亦師亦友,獲益匪淺。在羅先生門下,五平得到進一步嚴格扎實的訓練。

五平每周六下午三點到和平里羅先生家上課,正常時間是一節(jié)課50分鐘,然而羅先生卻從未按正常上課時間結(jié)束,而經(jīng)常是一上便是幾個鐘頭,有時要到晚上八、九點甚至更晚才回到學校。羅先生為其講授欣德米特作曲理論體系、勛伯格和聲以及十二音技法,分析作品,聆聽音響,海闊天空地閑聊作曲家、創(chuàng)作、藝術(shù)等話題。功夫不負有心人,羅先生花下的功夫,夯實了五平的基礎,也使五平摘掉了“基礎弱”的帽子,其1985年,即二年級的作品,為長笛、女高音、中提琴和豎琴創(chuàng)作的室內(nèi)樂《山歌》即受到好評,并在旅德韓裔著名作曲家尹伊桑的大師課上受到稱贊,預言該生日后將是位前途遠大的作曲家。

隨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代表團赴香港期間與

羅忠镕先生的合影(1988,香港)

他的第一弦樂四重奏,則被作曲系老師稱贊不僅作品好,而且傳統(tǒng)功底深厚。而創(chuàng)作于1986、1987年間的第二弦樂四重奏《村祭》,更是標志著五平的音樂創(chuàng)作步入成熟。

該作品含四個短小樂章,從不同側(cè)面展示了五平的創(chuàng)作才能和嫻熟技巧。畢業(yè)于中國音樂學院、美國堪薩斯大學博士周敘發(fā)表于《中央音樂學院學報》上的文章,通過深入細致的技術(shù)分析,認為該作整體結(jié)構(gòu)布局首尾呼應,多聲手法在大膽細膩地借鑒傳統(tǒng)技術(shù)的同時開拓出了自己的音樂語言,旋律寫作真摯自然,節(jié)奏設計豐富多樣,音色安排錯落有致并具有結(jié)構(gòu)意義,顯示出其從母語文化中吸取營養(yǎng)、扎實的技術(shù)功底和創(chuàng)作的靈性光芒(詳見《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第90-112頁)。

演奏:錢悅(第一小提琴)、何宇潔(第二小提琴)、王洋子(中提琴)、莫漠(大提琴)

選自唱片《玉——中國作曲家現(xiàn)代室內(nèi)樂作品選》,北京當代樂團(2022)

由于該作技術(shù)豐富凝練,個性突出,日后成為五平最廣泛演奏的作品之一,不僅代表中國大陸參加1988年在香港舉辦的國際現(xiàn)代音樂協(xié)會和亞洲作曲家聯(lián)盟聯(lián)合舉辦的亞洲青年作曲家大獎賽獲第二名,同時評為該屆音樂節(jié)的唯一優(yōu)秀新作被推薦到次年荷蘭國際現(xiàn)代音樂節(jié)上演奏,《音樂創(chuàng)作》1989年第2期發(fā)表,還被英國國際著名現(xiàn)代弦樂四重奏團阿迪提(Arditti Quartet)、美國的柯諾斯(Krones Quartet)和日本的東京大學四重奏團在多國演奏,并被作為1995年全國室內(nèi)樂(弦樂四重奏)比賽復賽必選曲目。

《村祭》獲獎后中央音樂學院的校園公告

(1988,北京)

1995年全國室內(nèi)樂(弦樂四重奏)比賽手冊

五平前后在劇團工作八年,對戲劇充滿熱情,也熟知戲劇語言,北京讀書期間幾乎看遍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中央實驗話劇院和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上演的話劇。五平也是個具有人文情懷的作曲家,易于關注普通人的特殊生存狀態(tài)。1986年,正值學界思想活躍期,又恰逢同琴房陳遠林學長上演碩士畢業(yè)作品、音樂詩劇《牛郎織女》,這激起了他創(chuàng)作歌劇的想法。他全身心地尋找合作者,找詩人談腳本,找導演談舞臺,談至興頭,激動得不由聲音顫抖。然而,1986年,三年級本科生,從各方面講都不具備上演一部歌劇的條件,五平的一腔熱情被迫擱淺,無奈之下,將一些想法用在了畢業(yè)作品《序曲——為人聲與管弦樂隊而作》的創(chuàng)作中。在這部作品中有人聲奄奄一息的呻吟、有聲嘶力竭的吶喊,彰顯了他對器樂化人聲的偏愛。作品中還有加弱音器小提琴聲部細碎得令人窒息的寧靜、銅管或樂隊全奏強烈的躁動與瘋狂,進一步展示了五平敏銳的音色感和其真摯的抒情與強烈戲劇張力交織的創(chuàng)作個性。1988年,五平以這部管弦樂作品獲得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本科文憑。

畢業(yè)音樂會,呂嘉指揮(1988,北京)

五年的本科學習雖不輕松,卻是愉快的,而愉快中又時時有種強烈的壓迫感。五平入學當年,正是著名的77級作曲班本科畢業(yè)的一年,在學期間,也正是該班不少才子才女風光之時,對五平他們這些后生來說,只看譚盾、瞿小松、葉小鋼、陳怡以及在中央院讀碩士的朱世瑞、在新文學界風風火火的劉索拉等叱咤風云,大有三千寵愛在一身之勢。他們一方面為這些“前輩”的努力和才能折服,一方面又感到自己被他們壓得喘不上氣,于是在食堂飯桌上、在琴房、在宿舍,每每聚在一起,便會不由地聊起如何也能建功立業(yè),他們甚至幾次想找院長、同是作曲家的吳祖強老師談談,想從吳老師那里多爭取些機會。當然,最終還是沒有去找吳老師,因為他們明白,重要的還得拿出自己的作品。

五平畢業(yè)后留作曲系電子音樂實驗室,教授視唱練耳專業(yè)學生和音樂學系學生樂理。畢業(yè)了,創(chuàng)作的條件反而不如學生時代,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自己的一塊創(chuàng)作空間。雖然之后經(jīng)過三番五次打報告申請,幸運地得到了一間“有上下水”的九平米小屋,他卻不忍心撇下剛剛出生的兒子不管不顧。畢業(yè)后的兩年,五平除為廣播劇、電視劇和電影寫作些音樂,竟沒有一部真正屬于自己的作品,心中的焦灼不言而喻。五平常感嘆理想與現(xiàn)實距離的遙遠,強烈的創(chuàng)作愿望與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反差,常使他無語。此時的他,想到唯一改變的辦法只有出國闖蕩。五平生來是個情義甚篤的人,在拒簽率很高的情形中得到了留法簽證,他卻將之深鎖抽屜十余天后才告知家人和朋友。最終他于1990年6月,拿著朋友贈送的火車票,離開北京,在依依惜別中踏上了赴法旅程。

與父母、妻兒和外甥、外甥女(1990,湖南衡陽)

三、 福兮禍相伴

從1990年夏抵達法國,到1993年初回國探親離開法國,五平在那里居住了兩年有半。在這段不長的時間里,在熟悉環(huán)境、學習語言,面臨經(jīng)濟壓力的情況下,他完成了四部(首)委約作品,初步建立了國際聲譽,取得了巴黎高等音樂師范學院的作曲最高文憑,獲得了在日本舉辦的亞洲音樂節(jié)作曲大獎。兩年的忍耐與堅持,令他似乎看到了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曙光,卻不料致命的疾病悄然襲來,并在短短半年時間結(jié)束了他年輕的生命。

1990年,在國家經(jīng)濟尚不十分發(fā)達的時期,五平帶著一點家中的積蓄和朋友們的支援只身來到法國。初到斯特拉斯堡的一所學校報到,感到那里的藝術(shù)氛圍不能令他滿足,于是一個月后,轉(zhuǎn)赴藝術(shù)之都巴黎,并順利地進入巴黎高等音樂師范學院學習。如許多闖西洋的同胞一樣,遠在異國他鄉(xiāng),最大的問題是居住。五平到巴黎不久,住房問題即突顯出來,昂貴的租金,幾個月便花盡了他從國內(nèi)所帶去的有限費用。此時,盡管手上有著一份沉甸甸、平生得到的第一份創(chuàng)作委約,卻不得不有生第一次開始早出晚歸的生活。在朋友許舒亞夫婦的幫助下,去一家中餐館打工。好心的老板娘為了五平能在閑暇時從事他的創(chuàng)作,安排了他管理倉庫的工作,于是五平在把倉庫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同時,也為自己整理出一隅整潔的空間。

選自影片《驚雷》(Broken Silence,1994)

導演兼編劇:Eline Flipse

出品:Hetty Naaijkens-Scarabeefilms(荷蘭)

他的第一部委約、另一部被廣泛演奏的作品《凡Ⅰ》,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在沒有任何其它輔助手段的餐館倉庫完成。五平向來忌諱媚俗,自視清高,大概此時,讓他放下身段,重新審視自己,所以給作品取名“凡”。

1991年4月,荷蘭新室內(nèi)樂團在阿姆斯特丹舉辦題為“中國新音樂”音樂會,向荷蘭聽眾介紹七位中國青年作曲家的委約新作。五平親自擔任《凡Ⅰ》中的人聲演唱,并在荷蘭國家電視臺的直播采訪上再次展示他家鄉(xiāng)的民歌和他的民歌演唱才能。

“中國新音樂”音樂會前的新聞發(fā)布會

(1991,阿姆斯特丹)

左起:陳其鋼、許舒亞、Frank Kouwenhoven

(高文厚)、Antoinet Schimmelpenninck(施聶姐)、郭文景、Ed Spanjaard、譚盾、何訓田、Jo?l Bons、莫五平、瞿小松

1992年,五平又與法國2e2m室內(nèi)樂團合作,在法國上演該作,并接受法國電臺采訪。1992、1993年,該作再由日本和意大利的室內(nèi)樂團演奏,在日本舉辦的亞洲音樂節(jié)上,組委會將作曲大獎授予五平,日本作曲家還聯(lián)名向五平發(fā)出賀信,匯去了不菲的獎金。1992年,荷蘭新室內(nèi)樂團再次發(fā)出委約,五平用同一素材創(chuàng)作完成了《凡Ⅱ》。兩部作品名曰“凡”,效果實則不凡,內(nèi)中都保留了五平創(chuàng)作中抒情與戲劇性交織的特點,同時又多了層深沉和蒼勁;弦樂四重奏《村祭》第四樂章中追尋的長氣息所營造的音樂張力,在《凡Ⅱ》中進一步增強,并顯示出了他趨于成熟沉穩(wěn)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另外,五平親自擔任自己作品的人聲演唱,有機會在舞臺上一展歌喉,并在演出后總是反復地在觀眾們的熱烈掌聲中謝幕再謝幕,用五平自己的話講,不用說別的,光是看見如此瘦弱的中國人能發(fā)出如此強烈的聲音,也許就夠那些歐洲觀眾們吃驚的了。

《凡Ⅰ》選自唱片NewMuisc from China

(1994,荷蘭)

演唱:莫五平,指揮:Ed Spanjaard,

演奏:Nieuw Ensemble

1991年《凡Ⅰ》的上演,使五平的作品終于有機會和學生時被壓得喘不上氣的77級才子們的作品同臺演奏。不僅如此,作品還在同年得到法國威賽日出版社(Editions Du Visage)的出版。也是在這一年,五平還完成了他的《小提琴獨奏》,并在巴黎高等音樂師范學院演奏。演奏會上,五平的導師、日本作曲家平義久(Yoshihisa Taira)評價五平是個真正的作曲家,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也都做到了。9月,加入法國作曲家及音樂作者、出版者協(xié)會(Société des Auteurs, Compositeurs et éditeurs de Musique, SACEM)。一年時間,考慮到當時所處環(huán)境的惡劣和條件的艱苦,五平在事業(yè)上的開拓和創(chuàng)作上的進展不得不稱得上神速。

《小提琴獨奏》

演奏:李沛

莫五平紀念音樂會現(xiàn)場錄音(1994,北京音樂廳)

《凡Ⅰ》的上演,讓五平聽到了觀眾熱情的掌聲,也嘗到了創(chuàng)作帶來的喜悅,但無論是熱烈的掌聲還是成功的喜悅,都因無法與家人共享反而增添了生性敏感的他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的孤獨感。也許正因為此,《凡Ⅱ》中種種情緒的糾結(jié)不安才體現(xiàn)得更為充分,長氣息下營造出的內(nèi)在動力才顯得更為深沉。

《凡Ⅱ》

選自唱片NewMuisc from China(1994,荷蘭)

指揮:Ed Spanjaard, 演奏:Nieuw Ensemble

1992年春,在完成了一位法國大管演奏家的委約后,五平搬到巴黎法國作曲家讓·瑪克(Jean Marc)為他免費提供的一間小屋居住,6月,拿到了巴黎高等音樂師范學院最高文憑,成為該年度該校唯一的最高文憑獲得者。1992年9月,結(jié)束回國探親假期,再次回到法國,開始構(gòu)思著名的斯特拉斯堡打擊樂團的委約作品。誰知從此,五平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當1993年1月帶著德國的委約,抱著與家人共度春節(jié)后攜妻同赴法國的希望再次回國探親時,卻意外被診斷為肝癌晚期。在醫(yī)院,幾經(jīng)醫(yī)治,不見成效,五平毅然離開醫(yī)院回家治療。期間,他為法國大管演奏家創(chuàng)作的為大管、豎琴、低音提琴、打擊樂而作的作品要在荷蘭、日本上演,病榻上的五平為紀念自己當時的特殊時刻,為作品取名《凹》。作品上演后,荷蘭報紙評論該作的音色調(diào)配奇妙,認為五平在未來的幾年必將取得更大成就而立足國際樂壇。

五平生病期間,曾積極配合治療,為關愛他的人和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頑強地努力過,但在病情不可抗拒地急速惡化情況下,他只得默默地接受,唯對自己的“出師未捷”感到遺憾。荷蘭樂評人的評論也許對五平是個安慰。另外,五平生病期間,家人奔走求醫(yī),悉心照看,居住或遠或近的師長朋友們或信件、或電話、或親自上門探望鼓勵,帶來藥品,送來醫(yī)療費用,母校中央音樂學院的領導們也給了五平足夠的關愛,這一切都令他頗感慰藉。1993年5月下旬,畫家朋友毛栗子開車帶五平重游學生時經(jīng)常騎車游玩的運河,去恩師羅忠镕先生家拜訪,再到飯店進餐,似乎他在以此向他深深留戀的世界告別。1993年6月2日,五平在家中平靜去世,匆匆結(jié)束了他34年的生命旅程。

“國人痛失英才,吾輩哭喪良友”。如老朋友楊安先生的這幅挽聯(lián)所言,五平去世后,音樂界同仁和朋友們以種種方式紀念著他。1994年7月,在友人李冀先生的支持下,在羅先生和朋友們的通力合作下,《中央音樂學院學報》特刊《莫五平作品集》于五平逝世一周年之際出版。同年9月5日——五平冥壽祭日,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委員會、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文藝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文藝部、中國廣播交響樂團在北京音樂廳聯(lián)合舉辦“莫五平紀念音樂會”。1994年荷蘭新室內(nèi)樂團出版的《來自中國的新音樂》激光唱片手冊上寫上了 “謹以此唱片表達對莫五平的懷念”,荷蘭電影藝術(shù)家以五位中國青年作曲家為主角拍攝的電影《驚雷》也以片尾字幕形式表達對五平的懷念。五平的同行朋友們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表達對他的紀念:梁雷先后于1994、2003年在美國根據(jù)五平歌劇題材創(chuàng)作了中音薩克斯獨奏《京劇獨白》、中音薩克斯與磁帶《瀟湘的記憶》;在法國,1995年,陳其鋼用五平《凡Ⅰ》《凡Ⅱ》中所用的陜北民歌《三十里鋪》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單簧管協(xié)奏曲《道情》;1996年,法國作曲家讓·瑪克(Jean Marc)根據(jù)五平在法國最后時日與他談及的為斯特拉斯堡打擊樂團創(chuàng)作打擊樂作品的想法、揣摩五平思路,為斯特拉斯堡打擊樂團創(chuàng)作了為六位打擊樂手演奏的作品Drus, flous, débridés, des bouts s’ ébrouent。五平的老師、時任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主任的劉康華教授、著名音樂史學家梁茂春教授等等師友同仁先后撰文悼念;2001年、2012年,荷蘭、德國中國音樂漢學家高文厚、梅嘉樂(Barbara Mittler)撰寫的Mo Wuping 詞條先后收錄于《新格魯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和MGG音樂百科全書。

選自影片《驚雷》(Broken Silence,1994)片尾

導演兼編?。篍line Flipse

出品:Hetty Naaijkens-Scarabeefilms(荷蘭)

四、為藝術(shù)

更為人生

五平性格謙和內(nèi)斂,為人真摯坦誠。自然樸實、純真友善,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狀態(tài)。也許與童年生活在和睦幸福家庭、又因在家中年齡最小而備受外婆、父母和兄弟姊妹的關愛有關,五平對舒適整潔的生活環(huán)境和快樂融洽的人際關系有著一種比常人更為強烈的需求,事實上他也總能夠為自己營造這樣的空間氛圍。然而當面對社會,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強烈反差,五平深知自己力量的孱弱渺小,于是,創(chuàng)作成了他表達理想、傾吐內(nèi)心感受的平臺,也因此,在五平創(chuàng)作深處,人間世俗雜事與純精神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這兩個看上去互相排斥的事物經(jīng)過創(chuàng)造,升華成對人生命的深度關注與思考,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轉(zhuǎn)化成音樂的強烈戲劇性沖突。

五平在創(chuàng)作上一向?qū)ψ约河泻芨叩囊?,也許正因為此,他的進步才能神速,才能在短暫的幾年中很快找到自己獨特的音樂語言,形成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那脫胎于民間音樂,卻比民間音樂多一層人文關懷、將歌腔式與戲劇性交織的旋律,由西方復調(diào)與中國織聲音樂衍化出的豐富的復調(diào)線條,人聲和弦樂音色在作品中所具有的多重重要作用和獨創(chuàng)性效果,以及長氣息所具有的內(nèi)在張力、動蕩的節(jié)奏所產(chǎn)生的沖擊力等等,都是構(gòu)成他獨特風格的重要因素。

歷史地看,五平也是幸運的,不像父輩那樣遭遇連年戰(zhàn)爭,和平社會提供了他為藝術(shù)、為幸福生活而奮斗的基本條件,改革開放,又為他尋求理想提供了良機。但處于社會政治變革初期的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初,國家經(jīng)濟尚不發(fā)達,百姓生存狀態(tài)剛剛好轉(zhuǎn),在一切都還是艱難的情況下,憑著自己的非凡勇氣和不懈努力,在創(chuàng)作上開拓出了自己的道路,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后最早的一批在國際上產(chǎn)生影響、并吸引西方觀眾進一步廣泛關注中國音樂、文化的作曲家。五平闖蕩的一生也再次說明“國富民強”才是硬道理。

1991年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左起:莫五平、譚盾、何訓田、瞿小松、郭文景)

五平短暫的一生為后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作品,而更珍貴的則是他為改變生存狀態(tài)的不懈奮斗精神,以及他源自蠻荒年代、蒼茫大地和世代生存在這片土地上人們心靈的嘹亮歌聲與發(fā)自生命深處的強勁吶喊。五平的生命雖短暫,價值將永存!

2010年9月于北京

2023年5月修訂

原文載黃旭東編《歷史不會忘記他們——紀念緬懷故世教職工》中央音樂學院蕭友梅音樂教育促進會出版,2015年10月。

作者:李淑琴

編輯:宋學軍

校對、設計:李梅

文中所用圖片、聲音影像資料,主要由李淑琴教授提供,未經(jīng)同意禁止商用、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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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Rex_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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